奇物志之防弹咖啡

蓝悦、卷卷和曾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光华街。

这是海城最有名的一条平民美食街,美味的烧烤店、大排档一家挨着一家。他们三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最近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,为了庆祝决定另辟蹊径,来到学生时代最喜欢的小吃街,进行“美食扫射”,把这条街从头吃到尾。

臭豆腐、烤鱿鱼、烤冷面、关东煮、鸡蛋仔、仙草冰……大话说出去了,可还没吃几家,蓝悦就撑得快走不动了。卷卷也说必须吃个糖葫芦消化一下,吃完说胃酸,要来个烤面筋进行中和。吃完烤面筋,感觉有点辣,就又买了一块杏仁糕,吃了觉得腻,于是又嚷着要吃糖葫芦……

“要将战斗进行到底!”曾凡豪气万千地一指前方,“下一家,咱们要吃得更多!”

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赫然伫立着一间公厕。

三个人笑得打跌,只听卷卷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快、快看,那里有一家咖啡馆,不行了,我走不动了,进去坐坐吧。”

一家门脸极小的咖啡馆,被夹在韩国餐厅和重庆火锅中间,名字叫做“你在”。店内的空间要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,隔音效果好,小吃街上的喧闹嘈杂被隔绝在外。装修是田园风格,温馨舒适。

店里除了他们一个客人都没有,过来招呼的是个年轻男子,眉目俊朗,脸色苍白,看起来不怎么见太阳。

“我们这里的特色是防弹咖啡,要不要试试?”男子递上菜单。

菜单上有关于防弹咖啡的详细介绍:这种咖啡是一个叫做戴夫·阿斯普雷的美国人发明的,他在硅谷工作,是云计算的先驱。2004年他去西藏打坐修心,喝了当地的酥油茶,感觉所有的高原反应都消失了,头脑清晰,精力充沛。后来回到美国,他使用低霉菌咖啡豆作为底料,加两汤匙无盐黄油,再加入一种易消化脂肪,配置成了热量高达460卡路里的咖啡,命名为“防弹咖啡”,意思是喝过之后体力充沛到可以“防弹”。如果早餐光喝这种咖啡,可以抑制饥饿感,减轻体重,并提高认知能力。

其它内容都被蓝悦选择性忽略掉了,眼睛里只剩下“减轻体重”四个字。想必卷卷也是一样,她已经点了三杯防弹咖啡。

咖啡上来得很快,滚热的,散发出黄油的香气。

从小到大,蓝悦喝咖啡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。倒不是她特别讨厌咖啡的味道,实在是童年时代的一次遭遇留下了后遗症。

记得五年级时爸爸买回来一大瓶雀巢咖啡和一瓶咖啡伴侣。趁着爸妈上夜班,她搬了个凳子把放在高处的咖啡取下来,倒入沸水,掺进伴侣,还创造性地加入了一勺新鲜黄油,美美地品尝。

就在这个时候,那个男孩出现了。

在寂静的夏夜,万籁俱寂的时刻,看到窗外院子里站着一个孤零零的男孩,本来是应该有点恐怖的。可蓝悦丝毫不觉得奇怪,就好像她认识这个男孩已经很久了,熟悉他就好像熟悉自己一样。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友,只要说一声“嗨”,就可以聊到天亮。

但她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那个男孩发呆。那个男孩也是一样,站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,星光照亮了他俊美的面孔。夏夜微凉,满天星斗仿佛在慢慢旋转,头顶的银河像是随时会倾倒下来,虫鸣声时远时近。

两人就是这样相视到天亮。

第一缕晨光出现时,男孩就像是草叶上的露水一样人间蒸发了。

那天她昏头涨脑地去了学校,由于睡眠不足,迷迷糊糊地竟然走错了班级,坐在别人的位置上五分钟才反应过来,这件事被同学们一直嘲笑到毕业。放学路上又被一条狗狂吠着追赶,莫名其妙开始肚子痛,还是曾凡把狗引开她才跑回家,他的裤子却被狗扯了个大口子。

回到家里讲起昨晚遇到男孩的事情,被妈妈训了一顿,说她睡糊涂了。

奶奶当机立断,请了个当地有名的大仙来家里驱鬼,做了不少古怪的仪式,呛人的烧香气味好几天才散去。

之后她多年不碰咖啡,直到高三那年,学习压力实在很大,经常需要熬夜,不得不靠咖啡提神。不加糖奶的咖啡提神效果更好,但蓝悦不喜欢那过于苦涩的味道,就加入大量的牛奶、糖和融化的黄油。

她端着大马克杯站在窗前,看着静谧的夜色喝下一口热乎乎的咖啡。就在这个时候,童年星光下的男孩又出现了。

那时蓝悦家已从平房搬进了楼房,住在三楼。男孩就站在楼下路灯的光晕中,身着乳白色毛衣和棕色休闲裤。他比她记忆中长大了不少,虽然隔着一段距离,蓝悦却觉得她是不会认错的。

她小口小口喝完了那杯加了黄油的咖啡,继续埋头在浩瀚的题海中,头脑清明,精力充沛。夜色逐渐加深,咖啡的效力也慢慢减退。做完一叠卷子,她打了个哈欠,望向窗外——男孩不在了,路灯已熄灭,天空呈现粉红色、紫色和金色交错的美妙色彩,天地间一片寂静。

她没敢再把看到的男孩的事情告诉家人,只说给卷卷和曾凡听。卷卷一脸不可思议,曾凡则坏笑着说她又撞鬼了,需要请个和尚或是道士驱鬼。蓝悦毫不留情地把厚重的英语词典拍在他脸上。

第三次喝咖啡的时候,整个城市都被狂暴灰暗的雨雾笼罩。那一天她失了业,被不讲理的房东勒令一周内搬出去。整个世界褪色成一张黑白照片。她一个人在街上游魂似的走了许久,由于雨实在下得太大躲进一家酒吧。

酒吧兼卖意面和咖啡,她只点了一杯冰咖,让老板加入黄油。她坐在被雨水冲刷的玻璃窗前,慢慢喝下那略带苦涩的冰冷液体。

酒吧的门没开,但当她抬起头,就看到那个男孩坐在她对面。他已经是个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,身着乳白色毛衣和棕色休闲裤,鞋子干干净净,没有沾到半点雨水和泥巴。

“嗨。”第一次,她对他打了招呼。男孩点头微笑,就好像见到了一位老朋友。

自从受到一连串打击,她就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,语言的开关似乎被关闭了。此刻这个开关重新开启,她一股脑地把所有的不快都倾倒出来。她知道男孩一定会安静地倾听,并且完全能理解她的痛苦。

她又叫了几瓶酒,眼泪滴进咖啡里,咖啡又洒进酒里,味道杂陈,难以描述。

那天她是怎么回的家全然不记得了,醒来时就已睡在自己床上,卷卷和曾凡为她忙前跑后。

蓝悦只记得在她喝完咖啡的时候,男孩就不见了。她不知道他从哪里来,又是怎么走的。蓝悦只清楚一件事情,他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男孩,从头到脚的每一处她都喜欢。

从此之后,所有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都免不了被她拿来跟男孩比较一番,比较的结果就是全部出局。

男孩像是一个幻影,一颗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,当她希望留住他的时候,总是消失得干干净净。她后来又去过那家咖啡馆几次,点一杯咖啡坐一天,可再也没遇见过他。

“想什么呢?”卷卷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把她从幽深的回忆之谷中拽了出来,“快尝尝咖啡,味道不错耶。”

加入无盐黄油的咖啡,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,入口醇香。这味道熟悉又陌生,让蓝悦觉得期待又惶恐。

“嗨,蓝悦。”一只手落在了她肩头。

男孩的声音悦耳动听。他还是那么英俊,笑起来还是那样温柔。

蓝悦就像是着魔一样,站起来拉住了他的手,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:“终于又见到你了,你不要离开好吗?”

“好呀。”男孩点点头。他看起来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实。他的头发被下午的阳光照得泛出微微的金红色,身上散发出清淡的古龙剃须水的气味,手指修长有力,掌心温热。

“为什么这么多年,我都找不到你呢?”蓝悦说出长久以来的困惑。

“我一直都在,只是你看不到我。”男孩微笑着说道。这句话很像是某部鬼片的台词,可蓝悦一点都不害怕,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她的心房。

“无论如何,这次别走了。”蓝悦急道。

“我能留多长时间,取决于你。”男孩说道。蓝悦惊恐地发现,男孩的身影正在逐渐变淡,就好像倒映在流动的溪水中的影子。

“喝咖啡吧。”男孩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。

蓝悦连忙喝了好几口已经变得温吞吞的咖啡,男孩的形象随之变得清晰稳定。她舒了口气,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。

“蓝悦!蓝悦!”有人用力摇晃她。当她回过神来,发现曾凡正抓住她的肩膀大力摇晃,晃得她头昏目眩。

“干什么啊!”她甩开他的手,发现卷卷一脸担忧地注视着她。

“你这是撞邪了吗?”卷卷脸色煞白,“咱们几个好好地说着话,你突然对着空气絮絮叨叨,边说边喝咖啡,还说你别走之类的,吓得我心砰砰跳。”

曾凡收起了他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态,表情严肃。

过了十来天,曾凡给她邮箱里发了一个Word文档,说是一篇科幻小说,让她一定要看。

蓝悦对科幻题材不太感兴趣,下载了存在手机里,一直没看。直到某天坐火车出差,手机信号极差,没法上网,为了打发时间她才打开了那篇小说。

小说的名字叫《冰淇淋王国》,讲述了一个人在吃冰淇淋时就会看到一个美丽的、各方面都符合他理想的姑娘。出现这种事情不是灵异现象,而是因为男主角有“联觉”。正常人的视觉、听觉、味觉等都是分开的,而男主角这些功能都是混合在一起的,属于认知功能的一种紊乱现象。比方说他听到莫扎特的音乐,舌尖上就会出现草莓的甜味;吃牛排时眼前竟然会出现一组组绿色的三角形。他梦想中完美的姑娘,只会在他吃冰淇淋时出现,她诞生于想象,只是一个幻影。

曾凡为何要发这篇文章给她?难道……

男孩微笑着的英俊面孔浮现在她脑海里。

“难道我有联觉?”蓝悦跟曾凡在餐厅会面,劈头就问道。

“我怀疑是。”曾凡十指交叉放在桌上,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,“拥有联觉的人大概一百万人里只有一个。你想一想,每次见到那个男孩,是不是都是喝咖啡的时候?咖啡喝完了,他也就不见了。”

这么一想,确实如此。

“你听到狗叫,会肚子痛,也是联觉的一个症状。”曾凡翻开菜单,点了几个菜。

“啊?你怎么知道?”蓝悦瞪圆了眼睛。

“你忘了那次你被狗追,我替你引开它,裤子被扯破的事情了吗?当时你肚子疼得厉害。”曾凡笑道,“后来我偶然听阿姨说过,你还有好多次路遇狗,不管是不是被追,每次都肚子痛。一开始我没往那方面想,可后来注意到你关于男孩的幻觉后,才联系到一起的。”

“那个男孩给人感觉实在太真实了。”蓝悦皱眉。幻影可以有那么真实的质感吗?还能闻到古龙剃须水的味道。

“他诞生于你的想象,他的香水味、皮肤的触感也都是你想象出来的,是你关于气味的记忆,触摸的记忆。换句话说,他就是你的一部分。”

菜陆续上来了:剁椒鱼头,干锅带皮牛肉,清炒莴笋,番茄蛋汤,都是蓝悦爱吃的,可她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了。

“也就是说,那个男孩根本不存在。”蓝悦十分沮丧。

“你并没有失去什么,因为原本就什么都没有。”曾凡的话很有道理,但无法让蓝悦高兴起来。

从十来岁到二十几岁,她总觉得有一天还会遇到那个完美男孩,他永远不再离开。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,以至于她从未真正注意过身边的异性。他们都是过客,那个男孩才是终点。

“不对呀!”蓝悦猛地想到什么,“那个男孩的确是在我喝咖啡时出现的,可我喝咖啡的次数绝对不止三次,为什么他不是每回都出现呢?”

“我认为这跟咖啡的成分有关系。”曾凡用纸巾轻轻擦拭筷子,“见到男孩的时候,你的咖啡里是不是都放了黄油?”

蓝悦心一沉。没错,第一次喝咖啡时她放了黄油,印象深刻;第二次高三喝咖啡时也加了,当时家里的黄油只剩下个瓶底,都被她倒进了咖啡;第三次见到他,冰咖啡里也加入了融化的黄油,最近一次见到就是那天喝子弹咖啡时候,里面也有无盐黄油。

“每个人拥有联觉的人,他们的触发点是不同的。有个印度人,能触发他联觉的是鱼腥味,一闻到就能听见一阵笛声;有个美国人的触发点则是爵士乐,听到之后就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扎他的皮肤,痛苦不堪。对于你来说,加了黄油的咖啡就是触发点,引发关于男孩的幻觉。”曾凡进一步解释,“一个人刚出生不久的阶段,各种感觉是融合的,长大后才慢慢分开。解读颜色的皮层区与解读数字和声音的皮层区都相距很近,这就是造成联觉的原因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?”蓝悦惊奇。

“你能不能偶尔也想起一次,我是个脑科医生啊?”曾凡没好气地说道,“怎么总是迷迷糊糊的!”

“可我真的无法忘记那个男孩。”蓝悦叹了口气,“对于我来说,他是完美的。我对谁也无法产生那样的感觉。”

“所有的幻觉都不是凭空而来,而是现实中某个人被大脑加工后产生的。”曾凡耐心细致地解释道,“也就是说,你幻觉中的那个男孩,其实有个现实中的原型人物。梦境是现实的影子。”

“没有啊。”蓝悦困惑地说道,“我身边哪有那么优秀完美的人啊。”

“那你就待在梦里吧!”曾凡忽然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,站起身穿上大衣,“我下午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
“哎,你生个什么气啊?”蓝悦莫名其妙。

“人都有做梦的权利,但梦总是要醒的,你成熟点吧!”曾凡丢下一句话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“你说曾凡是不是吃错药了?”蓝悦跟卷卷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,热切期待她加入批判曾凡的阵营。

“蓝悦,不是我说你,你才是吃错药了。”卷卷温和地说道,“不是我说你,你是不是傻呀?不是我说你……”

“还不是说我哪?”蓝悦拍案而起,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“看来你是真傻。”卷卷叹口气,“你这人真是智商高情商低,这么多年,竟然没发现曾凡的心思。你难道没有想过,为什么他对你的事情这么了解,这么上心?”

“因为他是好朋友啊!”蓝悦理直气壮地说道。

“当然是好朋友,可他为你做的,很多已经超出了好友的范围。他清楚你吃菜的口味,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件哪怕是最琐碎的小事。当年你说看到一个完美男孩,曾凡表面笑话你,其实好几个礼拜睡不着觉;上次咱们一起喝子弹咖啡,你当场出了状况,他从来不信有鬼的,回去之后整夜整夜查找关于联觉的外文资料,影响了视力,有段时间看东西都模糊。

“你以为他云淡风轻地跟你聊联觉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?除了看资料,他还请教了好多位教授,给国外的相关研究人员发邮件,汇总资料,整理成笔记,回到家都在研读,因为这个在医院都出名了。

“还有啊,你知道那天在酒吧喝醉了,是怎么回的家吗?当时你一个劲儿地说:‘曾凡,呜呜呜,我该怎么办?那个男孩又走了,来救我啊曾凡。’酒吧侍者从你手机里查到曾凡的电话,他又叫上我过来把你接回去的。”

蓝悦石化成了一尊雕塑,彻底失去了语言功能。

“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。”卷卷长叹一声,“蓝悦,曾凡说得对,梦总有醒的时候啊。”

下午六点,曾凡脱下白大褂,换好衣服走出医院大门。来到停车场,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他的车子旁边。

“嗨,曾医生。”蓝悦笑得灿烂,“有事找你。”

他们又来到了“你在”咖啡馆。蓝悦点了两杯防弹咖啡。

咖啡冒出袅袅香气。蓝悦小心地、郑重地喝了一小口,味道苦涩又醇香。

飘摇上升的热气里,男孩英俊的面孔逐渐浮现。他的脸完美无瑕,笑起来温暖善意,露出雪白的牙齿,身上散发出古龙剃须水的味道。

“感谢你出现过。”蓝悦缓缓说道,“就不要再见啦。”

男孩温和地笑着,形象逐渐变淡,直至消失。坐在对面的,是凝视着她的曾凡。

“曾医生,我这里有病。”蓝悦用手在太阳穴附近画了个圈。

“没事儿,我有药。”曾凡表情一本正经,眼睛里却盛满笑意。

走出咖啡馆时,蓝悦挽起了曾凡的胳膊。他身上清淡的古龙剃须水气味笼罩住了她。或许那个美国人戴夫·阿斯普雷说的是对的,喝了这种咖啡,感觉真的可以刀枪不入。